作者/【PM】

碼頭的一盞燈亮著,但是要到河邊才能確認是不是還有船伕。
「船先生今天渡人嗎?」我儘可能客氣地問,因為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要搭船。
船伕正在偎滿星子的銀河中梳洗,泛著微光的星塵沾滿了他的臉頰、雙手與褲管。

「今天冷,明天再看看吧!」船伕說。
「可以請您幫個忙嗎?」我說︰「我耗盡歲月來到這裡,過河要探望我的戀人啊!」
船伕不睬我。

「我給您雙倍的價錢,您帶我過這河去。」我說。
船伕笑了笑︰「平日這船載四個人,你付三倍我也划不來。」
我翻開皮夾,只剩五枚星幣,我不知道自己那樣愣了多久,只記得後來讓船伕的一聲吆喝催醒過來。

「四枚星幣,」船伕突然朗聲喚道︰「四枚星幣載你過去!」
我不斷道謝,搭上竹筏,船伕輕鬆而俐落地搖起船槳,遠眺對岸前駛,身後有人大聲呼喊,也是要搭船,但船伕不理,搖開滿河的星子,就是走了。

「你要到對岸去?」船伕問。
我點頭︰「我到彼岸的城市。」
船伕的眼角有一絲絲跳動的光瑩,他一邊搖槳一邊哼起歌謠。
「我們不稱那彼岸,」船伕呢喃般唱著︰「渡河的人不知那是天魔,波旬的城市…」
我盯著他,仔細地辨認歌詞,船伕笑了。

「你打地球來?」船伕問道。
我點頭,他笑了,神色間有一種憐憫。
河上只有星子響鈴般的輕聲撞擊,船伕熟練地避開一些慧星的軌道,蜿蜒前行,「彼岸」透亮的城市逐漸浮現,據說那城市的夜千年恆久,沒有日光,四時都有星辰灼照,寒冷而明亮。

船靠岸,我遞出四枚星幣,船伕嘆了口氣,認真地看我一眼。
「你找不到你要的東西的,」船伕說︰「不取分文,你隨我回去?」
我笑了。
「我跟戀人約在銀河永夜之處,好不容易找到,怎麼可能隨你回去?」我說。
船伕的眸光又跳動起來,啟齒欲語,卻嘆了口氣。

我站在水晶碼頭上,整座城市都是水晶築成的,城門內外的行人見著我,都甩開他們透明的顱骨、透明的髮絲。
水晶築成的街道底下,是無盡沉淪的黑,每個人都要小心自己的鞋跟,我漫無目的地走,我想是因為思念的牽繫,我知道戀人的方向,未經確認,我就在一家小宅舍前停下腳步,那透明的屋簷,懸著一盞昏紅的燈,門前立著一個衣著輕浮的男子。

「貧窮的地球人,別擋了爺兒們的來路。」他嘴裡叼著一根骨頭。
「我找我的戀人,」我說︰「我有一枚星幣。」

那人笑起來,他透明的髮絲顫開來,透明的腦殼裡一片紅、一片黑,裡面的東西又黑又濁、又搖又晃。

「一枚星幣?所以嘛,我說你是貧窮的地球人。」他又笑了。
「真的不夠嗎?」我說︰「那麼,可以請她出來跟我見個面嗎?」
「喂!」他吐掉口中的骨頭,大聲喳呼起來︰「有人從地球來,要嫖我們的女人吶!」

街上的人頓時都笑了,笑聲彷彿經過強力壓縮後方才爆開一樣,有些人張大一口水晶假牙,放聲大笑,有些人見左右在笑,也跟著敞開喉嚨,莫名所以地笑,我硬是擠過那些逐漸圍攏的人群,蹴近門口。

守門男子的臉變得一片紫黑,濃濁的腦漿在透明的腦殼裡沸騰起來。他不算粗壯的手臂相當有力,抓到我的手腕後,就一把扭斷。我疼得不停號叫,他又往我腿上一踢,讓我跪坐下來。
透明的屋子裡有人快步奔出,一群人笑在一起,我仔細辨認每一張女人的臉孔,與我相約的女子也在其中。她抿著嘴,盯著我抽搐的手臂,天真地笑起來。我也笑了,她的笑臉跟我在夏日祭典中所見一樣。

顧不得疼痛,我試著站起來,我的戀人溫柔地攙起我,讓我在她懷裡站穩。她真美,就像多年以前,在祭典中一樣的甜,毫無二致的少女模樣。
「還記得?」我喘著氣︰「還記得我嗎?」
少女一臉茫然,神色彷彿幼兒般天真,那臉頰像是白瓷,光潔而柔亮。
「祭典,夏日祭典那天…」我鼓起勇氣。
她蹙緊眉心,仔細地端詳我。
「我們約好在銀河永夜之處見面,而我來了。」我說。
她鬆開我的手,後退幾步,更仔細地打量我。
「我是認得幾個地球少年,」她說︰「但是…」
「妳再看清楚。」我說。
她更周詳地探望著我,在我身邊繞了一圈,再看見我的笑臉時,卻搖了搖頭。
守門男子笑得全身打顫。

「聽見沒有?她認識的是少年,可不是你這四十多歲的老頭子!」他笑說。
我也更仔細地打量眼前的少女──她仍是初見時的美貌,有著粉紅色的、半透明的髮絲,而通透的腦殼內,有著純白色的腦子。

「對不起,」她說︰「我不認得你,不過你想見我,要收十枚星幣。」
「哈!聽清楚了嗎?」守門男子說︰「你們這些低賤的地球人,永遠無法成為永夜少女的情人。」
「妳叫『永夜少女』?」我說。
她不悅地點頭。
「好美的名字。」我說。
那男人笑得更為張揚!
「『永夜少女』?」他高聲笑道︰「『永夜少女』就是妓女!」
跟著,密密麻麻圍觀的人,仰起他們密密麻麻的透明腦袋,瘋狂地又笑又叫。「永夜少女」撇過頭,就進屋裡去了。

這時,遠處彷若響起一陣戰鼓,撼天動地的靠近。圍觀的人一哄而散,鄰近人家全閉了門戶,擠在水晶窗內,連守門男子也躲進屋裡。

水晶街道震得厲害,我仰頭望去,只見有個約莫三層樓高的巨人,朝我這邊緩步而來,一個不知福禍的小男孩跟我留在街上,讓那巨人一腳踩爛,整個腦子、臉頰、腸胃、脊椎…,全糊成一塊,他的母親哭著搶出門來,又讓丈夫一把撳回去。

巨人面無表情地在我前方站定,兩臂環胸,袒胸露肚,他下半身纏著白金織成的沙龍,髮間簪飾瓔珞,黃金手環、腳鍊,毛髮稀疏,長及腰間,由於他站在街口,整條路上吹不進一陣風來。

他對我微笑,像是善意地。
「你自人間來?」他說。
他彎下身子,用小指尖撥開我的頭髮。
「真的是個地球人,」他說︰「叫什麼名字?」
我不想回話,倒反問他。
「你又叫什麼名字?」
他的表情霎時完全消失,又瞬間凝出笑容。
「波旬」他說︰「這是我的城市。」
「喔…」我有些退怯︰「天魔?波旬?」
他仰頭狂笑不止,我只看見他的下巴,和下壓而來的眼瞳。

「你為何而來?」他說。
「我尋找夏日祭典上的戀人」我說︰「就為此而來。」
他覷起雙眼︰「那麼,你前後歷經三十年,來到我的城市?」
「我記不得歲月,只是盡快趕來。」我故做鎮定。
「什麼人值得你如是眷戀?」他說。
「我少女戀人的約定,值得我的年少、值得我的眷戀!」我說。
「年少?」波旬笑了︰「你可是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了。」
波旬展開崁在他掌心中的一枚眼睛,那眼裡的我,真的就是中年男子飽經風霜的模樣。

「在夏日祭典上,我僅僅十六歲。」我說。
波旬拍拍兩下巨掌,守門男子疾奔而出。
「他見到誰了?」波旬嚴厲地質問︰「誰愛上了地球男子?」
那男人隨即又奔進屋裡,手裡扯著「永夜少女」的頭髮,將她拖出來,一腳踹在地上。
「不要這樣對她!」我的聲音全擠上喉間。

「永夜少女」瞪了我一眼,那神色盡是仇恨。少女跪在波旬足前,低頭親吻波旬巨大的赤腳,波旬得意地勾起雙唇,一腳將她踹在街側。

「妳愛這個人?」波旬問她。
少女茫然地望著波旬。
「我不認識,也不可能愛他。」少女說。
我哀傷莫名,波旬窺視我的表情。
「這樣『值得』?」波旬說︰「你為一句無聊的笑話,歷經三十年而來?」
我的身子搖搖晃晃,腦子也搖搖晃晃。

「你這卑賤的地球人,」守門男子躲在門邊大聲咆哮︰「存心害死我們!」
波旬瞟了一眼,他又縮進門裡。
「我三十年遠渡,為的當真只是妳的一句笑話?」
我向少女哀告,少女哭吼起來。
「波旬我的王啊!」少女說︰「我們『永夜少女』只愛王一人,絕不可能愛上其他人呀!」

「再看清楚些。」波旬的聲音十分慈藹。
少女轉過身來,我剝掉上衣,露出左胸的刺青。
「這是妳刺在我身上的玫瑰,妳曾經說過,這是妳刺得最好的玫瑰。」我說。

一朵黑色的玫瑰,閃著瑩亮的光澤,豔麗地開在我左胸,心跳的旁邊。
少女瞇起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她伸手撫觸那朵玫瑰,她的眼瞳穿透我的眼瞳,她的眸光越來越肯定,也越來越悲哀。然而霎時,她歛起所有神色,回首向波旬磕頭。

「王啊!我不認識這人,他撒謊!」她說。
「很好,」波旬說︰「這才是我的『永夜少女』,只愛我,和我所允�\的人…」
波旬又拍拍兩下手,「永夜少女」回過頭來,貪婪而僥倖地看著我。守門男子又竄出來,跪在波旬足前。

「你知道該怎麼做吧?」波旬說。
那男子點頭,卻一個轉身,將少女的髮絲抓在手裡,亮出腿間的匕首,割斷少女的髮絲,又割斷少女的另一束髮絲,少女髮內藏著的神經被強行割斷,痛得滿地打滾,哀號連天。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當他再要下刀時,我衝上前去,但那男人沒注意到我,不意一刀插進我的胸口。

倏忽之間,不知是周圍不再有聲音,還是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四方一片寂靜。這時,我心裡的感傷,就遠遠超過肉體的疼痛了!我硬支起身子,回頭往碼頭爬行。波旬跨過我,來到到我跟前,他的眼瞳之中,有著我的哀傷。

「可悲的人啊!」他說︰「你不知道進我城池,就只能在我們的共業中輪迴嗎?」
波旬哀憐地望著我,我拖著身子持續爬行,波旬笑了。

「好吧!我給你一個方便,」波旬說︰「你讓我挑斷她一根肋骨,我治你刀傷,還任你回去。」
我不想理會他。

「好吧!」波旬又說︰「那這樣好了,若是你讓這女人為你掉一滴眼�\、一滴眼�\我任你自由離去。」
「永夜少女」在我身後笑得又是張狂、又是驚悸。

「妳可能忘了過去,」我說︰「但總記得現在吧!」
少女高傲地揚起下巴,一隻漆黑而巨大的鸚鵡俯衝而下,啄破我的小腹,飛上波旬肩頭。

「他的腸子是熱的!」鸚鵡高聲叫喊︰「是熱的!是熱的!」
滿天流星,雨瀑般狂瀉而下,整個星系像是捲動起來,波旬放聲大笑,周遭的人也陪著笑臉,卻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我說你們凡夫不懂愛情,」波旬說︰「卻貪婪地相愛,在我城裡惡業輪迴的人們就沒有愛情,靈修清淨,不愛你們地球凡夫。」

背後響起一陣潮溼的腳步聲,血跡四處飛濺。
「你為什麼這麼做?」少女憤怒地在我身後咆哮︰「你為什麼愛我?憑什麼愛我?」
我仍舊爬行。

「你不該給我的,就不要給我!」她又搶到我身邊︰「我不值得好人的愛情!我兇殘,我是怪物!但你讓我變成什麼?」

所有的聲音都無法進入我的耳朵,水晶碼頭上一片透明的黑暗,船伕見我靠近,就鬆開船纜,我一爬一滾地,摔在竹筏上。船伕輕巧地搖開河中的星子,朝銀河的對岸駛去。

「你很勇敢,」船伕歎了口氣︰「你是第一個含著呼息,離開波旬城市的地球人。」
「她哭了?」我問。
船伕點頭。

我渾身都失去氣力,只是躺著喘息,天上的星辰好亮,像是一顆顆透明的、發亮的軟糖。我們在一片星光中漂泊,船伕一邊搖槳,一邊唱起來。

「付出什麼?得到什麼?我們都將流�\,」船伕的歌聲揚開來︰「愛恨就是幾滴�\、生死就是幾滴�\,緣起也好,緣滅也好,一陣哭號…」

「聽說有一處地方叫做涅槃,我們可否就到那裡?」我問。
船伕稍停了槳,又從容地划起來。

「睡吧!還不到對岸,你就要死了。」他說。
手漸漸不疼、膝�\的傷也不痛,我抽掉胸口上的匕首,血熱騰騰地灑開,身上溫暖多了。船伕的歌聲止歇,一滴�\珠從他眼眶滑落──那是我閉上眼睛之後,才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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