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

作者�爕K

♀：皺紋和戀愛經驗一樣，都會隨著年齡增加……而且都跟男人脫不了干係！

♂：有很多人青春期時皮膚狀況非常糟糕，也沒能好好戀愛。總覺得……青春期這個詞就像是神的惡作劇。

松獅先生除了白天的工作，還兼職私人采購員——替不方便，沒時間或者不擅於挑選商品的人購物，交貨時抽取百分之二十的費用。雖然輕鬆，但是售後付款，每次都要掏出血本投資。比起杏仁小姐交往過的其他男性「發薪水後兩個星期」的循環，松獅消失的週期最短可達到三天。

杏仁小姐除了學校的功課，還兼職專櫃推銷員——替沒概念，沒時間或者不擅於美容的人推銷各種保養品和彩妝系列——當然，說服陌生人邊愛護邊禍害皮膚的工作實在不算輕鬆。不過每位顧客消費金額的百分之十加上固定薪水，是筆令人滿意的收入。而且因為工作關係，她從來不缺塗抹臉蛋的高級品。其實化妝就像開車，都是熟練工種。工作一段時間，杏仁小姐就練就瞬間變臉的本領。陰暗面是：她消失的週期最短可達到八個鐘頭。

丟了鑰匙的杏仁勉強在朋友家住了兩天，就受夠了沒有電腦，沒有私人空間，還要借換洗衣物的生活。她下定決心即使要破窗而入也要回家。但，到門口她就灰心了，她舉起石頭端詳了一會兒——一塊隔音雙層玻璃等於半個月的物資，且總不能住在漏風的房間。正猶豫著，松獅先生提早下班歸來。

他看著門口的行李，心想透明的杏仁大概就站在旁邊。
她聞到外賣的香味，心想透明的松獅應該正在走過來。

兩人同時朝推測的方向說了一聲「嗨」。

人的自信與善意是成正比的——缺乏安全感會導致對社交失去耐心。松獅不確定是否該邀請杏仁共享晚餐。相反的，他邀請她進入了他的臥室。

松獅和杏仁的臥室之間本來是相通的，房東為了做兩份生意才把中間的門塗成牆。杏仁忐忑不安地鑽到松獅的書櫃後，打開通向溫暖小窩的牆門。終於回到熟悉的味道中，杏仁一投身跳入鬆軟的被子，警覺松獅可能在看，馬上端莊的坐好。幸好牆邊沒人。其實松獅正站在牆邊，衹是他什麼也看不見。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卻時刻在意自己的形象，求偶期的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回歸了住所，門仍然打不開。因為是反鎖，鑰匙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可用的通道衹有松獅先生的臥室。

杏仁覺得很尷尬，本想收拾幾樣東西就走，但松獅在這時開口邀請她分享晚餐。

與透明人一起吃飯的經驗，對兩人來說都不是新鮮事。但杏仁今次對著兩雙碗筷和空蕩的餐桌，倍感寂寞。她很想知道男生此時是什麼表情。松獅邊喝湯邊找話題，但看不見對方的反應，總怕自己善談過度，惹人討厭。

晚飯過後，兩人頗有默契的收拾好餐桌，杏仁跑去洗漱，松獅則以吸煙為藉口避出門外。裹著浴巾回臥室的途中，杏仁注意到男生臥室中站著許多還未開封的紙箱紙盒紙袋，從衣服到電腦一應俱全。是購物狂？怪不得窮得透明……杏仁揚眉。

窗外昇起一屢青煙，松獅吸取著尼古丁，無意中透過玻璃與百葉看到杏仁的房間。所有東西都整齊的放在固定地方。敞開的壁櫥和鞋櫃上是黑壓壓一片的戰利品。書桌上除了小電腦竟然還有一個巨大的化妝箱，層層疊疊全是變臉的工具。是專業化妝師？怪不得忽明忽暗……松獅嘟嘴。

半夜裏，杏仁躺在床上盯著牆上的縫隙中透過來的光線，無故失眠。松獅反而因為確認並習慣了杏仁是半透明人，心情坦然睡得很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床，就看見餐桌上擺著飯菜和一張紙條：「昨天的晚餐，謝謝。冰箱裏有新鮮牛奶。之前那瓶已變成奶酪，扔掉了。^_^」松獅第一次吃泡麵以外的早餐，一時間過於感動，注視著紙條上的笑臉把所有食物吃得一幹二淨，上班險些遲到。

杏仁放學回家，桌上放著打造好的備份鑰匙。松獅沒有鎖門，臥室裏也稍微收拾乾淨。昨天的紙箱紙袋變少了，有些貼著便條，標明收件人，日期和價碼。杏仁歡樂的享受了整晚雙人份的私人空間，為了感謝松獅，臨睡前用冰箱裏前一天剩的外賣煮了晚餐。松獅先生將近凌晨才回到家，手裏提著新買的食物，但看到桌上的菜，鬼使神差的再次吃了個一幹二淨。

如此平靜的過了幾天，房東一家度假歸來。杏仁心情複雜的拿了新鑰匙，從正門走入臥室的那一刻，總覺得房間到處都不對勁。松獅雖然知道杏仁不會再過來，但卻沒有再把書櫃放回去。一天夜裏，杏仁口渴醒來，去廚房喝水的路上走錯了門，來到松獅的房間。裏面燈火通明，電腦桌前傳來打字聲，看來窮光蛋鬆獅又在買東西。杏仁道了個歉，松獅才發現她的存在：「喝水？要不要喝檸檬汁？」他指指書桌。

杏仁環視一週，看到桌上的飲料，替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旁邊發呆。
松獅看著杯子裏的果汁越來越少，希望至少在它變空之前說些什麼。

結論是：有些人說情侶之間熱情降低話題變少的原因是他們對彼此太過瞭解，事實是，他們衹是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又害怕被拒絕。

杏仁喝完飲料，杯子放在紙箱上：「這是你的工作？」
松獅看到杯子的位置，會過意來：「妳說那些箱子？」
「這是要賣的？」
「那些啊……」松獅於是說起自己的兼職。

事實證明，兩人意外的在「推銷商品」這件事上有不少共鳴。有人說友誼及愛情最好建築在安全感上，而共同的興趣領域是安全感的基本配備。生物學說，物以類聚；心理學說，人以群分；文學說，狼狽為奸。其實關鍵都一樣。

愉快的分享過工作經驗，天已經快亮了。杏仁只睡了個把鐘頭就要起身上學，出門時松獅還醒著，於是提議載她去學校。杏仁第一次坐在「無人駕駛」的車裏，心情竟然很輕鬆。松獅看著副駕駛席內恢復實體的杏仁小姐，認為比起美人，半透明人也不錯。

那天晚上，時間表完全不同的兩人竟然又一起吃夜宵。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看得見彼此。松獅看著杏仁，瞭解她為了晚餐沒有卸妝，心情十分複雜。杏仁看著松獅，知道他又發了薪水且沒有亂花，心想神果然是愛她的。當然這一切跟神無關。如果真有神的話，祂應該會很苦惱。比起一生衹有幾個小時的蜉蝣生物，人的平均壽命雖然有80歲，但一半時間都在戀愛問題上斤斤計較。　　

週末，杏仁小姐與松獅先生決定一起出去買日常物需。

杏仁原本提心吊膽，害怕松獅的薪水支持不到週末。但大概戀愛的心情令人失去思考能力，松獅幾天無心購物。約定當日，二人仍然看得見彼此。人生再度鳥語花香。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購物。雖然杏仁每次看到松獅付錢就暗捏一把冷汗，但直到付完最後一次款，他還真真切切屹立不倒。杏仁尤其感動，提議在回家的路上先去外面吃東西，松獅復議，一切跡象都表明這段關係的發展良好。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天空下起雨來。原本步幅緩慢的人群一下子像被快放的錄影，疾速向每一個方向移動。杏仁和松獅被裌在其中，只好跟多數人盲目的亂走。雨越下越大，松獅遙望到不遠處擁有巨大屋檐的建築物，回頭一把拉住杏仁的手，決定去那避雨。結果，他發現女生的身影，隨著她被雨淋濕開始暈化的臉一起，漸漸失去顏色。松獅大驚，下意識加強手勁。杏仁本想掙開，但見松獅表情嚴肅，只好跟著他走。

接近目的地時，由於走出了強勁的人流中心，周遭不再擁擠。但松獅不敢鬆手，他怕一張開手指就再找不到杏仁。杏仁小姐抹去臉上的雨水，手背卻因此蹭上了一條粉底，妝大概徹底花了。她釋然的想，這有什麼關係，她的另外一隻手已經有人帶領。

有人說人是可悲的生物，因為會無法自拔的在別人的態度中尋找自己的位置。這當然是不好的習慣或本能，但對戀愛中的人自然不能期許過高。

松獅心中千頭萬緒，只懂得拉著杏仁往屋檐下跑。這時迎面突然出現一個棒球帽的帽檐壓得很低的少年，以極快的速度沖向手拉手的兩人。松獅來不及拉緊杏仁的手，就被棒球少年從中間撞開。被迫鬆開的手指有些微掙扎帶來的疼痛。松獅只聽見杏仁輕微的抽氣聲，知道她摔倒了。他撥開人群，前後搜索，但遍尋不著。

杏仁被沖力撞得向後仰，不幸摔在水坑裏，被濺起的水花從頭到腳洗刷個夠。無數雙無情的腿就劈裏啪啦的掃過她身上。她顧不得等待英雄救美，自己拼命爬了起來。雨水混合著泥漿將她包裹成褐色的人。她揉揉眼，四下尋找松獅的蹤跡，但他已經消失。

棒球少年成功竊取了松獅的錢包，跑到安全的地方，抽出紙幣，將皮包扔進垃圾。

杏仁濕漉漉的回到家，無比沮喪，只希望沒人看得見她。不一會兒，松獅也回到家，看到地上一排鞋印，知道杏仁已經安全抵達。兩人充滿默契的輪番用過浴室，然後裹著毛毯併排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茶几上擺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茶，他們知道對方就在旁邊，但想不出要說什麼，只好若無其事的討論惡劣的天氣，說雨下得這麼大，在家裏吃也是一樣的。

但，那一晚，兩人煮好了食物，卻都沒食欲。與透明人一起進食是一回事，與「無發展可能的戀愛對象」一起進食是另一回事。兩雙碗筷與空曠的餐桌第一次提醒了他們自己的缺陷。兩人此刻都希望自己也是透明的。杏仁小姐嘆氣，她想有問題的也許不是那些消失的人，而是選擇不去看見的自己。她需要心理醫生。松獅先生認為，擁有這種受詛咒般的體質的自己，果然不應該嘗試與異性有任何形式的交往。他決定搬去人煙更加稀少的鄉下的姑媽家。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松獅的書櫃雖然仍沒有歸位，但杏仁小姐卻再也沒穿過那道牆。原來，有好幾次女生險些走錯，後來她只好把自己的書櫃挪到在牆門前用以警戒。

又過了幾個禮拜，西街29號半地下室裏只剩下一位房客了。松獅先生搬出去的時候，沒有跟杏仁打招呼——他怕看不見杏仁覺得尷尬，也怕看得見她更尷尬。杏仁又回到以往節奏飛快對任何人都沒有期待的生活中去，認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宿命論者說，衹要你願意等，總有一天命中注定的人會找上門來。

杏仁小姐想，那些在人流中擦身而過的人，即便有些無緣相識，但能夠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也都勉強算是命中注定的人。所以，結論是，命中注定的人其實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不斷的找上門來——衹是有一些你看不到，有一些你聽不到，有一些你摸不到。每個人都有也許甚至他�𑢞o自己都還不清楚的缺陷，唯一的方法衹有充滿希望的活著。戀愛或失戀衹能算是天災人禍。

當然人也並不是故意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那些令他們缺乏安全感的東西，進而與愛擦身而過。

我們衹是更愛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