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elphi

前來拯救愛人的王子被巫師變成青鳥,它展開負傷的翅膀飛走,從此忘記了公主。
  
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伽樹,今年應該二十歲了。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有漂亮的女友,正準備婚禮,每天都很忙。我這麼相信著。

最後一次見到伽樹是國小一年級的冬天。那一年我認識晴央。

如果我們沒有遇見彼此,今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後來晴央這麼問。我想,也�\沒什麼不同,除了沒有對彼此的記憶以外。邏輯學說,人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生命是主觀的。記憶也是如此,是個狡猾的機能。我關於伽樹的記憶,真實又模糊。雖然記得他的個性和喜好,但想不起他的模樣。自從認識晴央,伽樹出現得越來越少,在察覺之前淡出了我的生命。

直到國中畢業,跟媽媽搬回她鄉下娘家,整理行李時我突然問起媽媽伽樹後來怎麼樣了。她從箱中翻出一隻布偶說,那就是伽樹。我小時候由於輕微的自閉不太合群,唯一的夥伴是一隻牛仔樣的布偶。我給他起了名字,每天拉著四處轉。偶爾會和空氣聊天,就像交到朋友。

伽樹是我的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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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伽樹站在提款機前盯著存摺。就快到永希的生日,送什麼好?雖然空手去她也不會在乎,但未免對朋友過意不去;要買像樣的禮物,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就要吃優格度日。正想得入神,擦身跑過的陌生人撞得他前傾,口袋中的硬幣撒了一地。他在同情的目光中俯身一一拾起,飢餓的胃也隨之作痛。永希,和胃,哪個重要?他不禁嘆氣。

伽樹和永希從國中起一直同班。永希按部就班考上大學,拿到獸醫鑒定,在赤岡開了一家動物診所。伽樹則高中畢業後就去旅行社工作。有一次公司需要形象大使製作真人等身的宣傳廣告,他有幸中選,之後歪打正著的被人發掘,轉行當了模特。作為同學中最早領到薪水的人,被羨慕了很久。誰知模特的生活也不太平。生活作息紊亂,人際交往覆雜,薪水高付出也多。他決意回頭做普通職員時,在某次健康檢查報告上發現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

不工作就沒存款治療,繼續工作情況也會惡化。

如果他的人生是輕喜劇的話,觀眾一定看得很開心,他苦笑著想。情況危急,他反而看開了。聽人說狼狽衹是種精神狀態,衹要不在乎就沒有殺傷力。頑固的在絕路上走下去,說不定神會放他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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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科很差勁,上國中前沒一次及格過。全是托晴央的福,才勉強考上想去的高中。但是晴央說世界上沒有「勉強」這種東西,因為一件事情衹有「發生」和「沒發生」兩種可能。我雖然不太懂,但隱約覺得很有道理。當年能在認識和錯過晴央之間選擇前者,真是太好了。

會認識晴央,是因為我撿到他的學生手冊,照片中是皮膚白皙笑容親切的女生。正值放學時間,手冊裏的家庭地址離我家不遠,我想順道走過去說不定能碰到。到他家門口,果然見他走出來,已經換去了制服,變成白襯衫,吊帶牛仔裙和龐克靴。當時對女裝癖毫無概念的我嚇得結巴:「學……長……手冊,撿、撿到了。」

他親切的拉住我:「謝謝妳。我請妳吃東西?」

無意中發現這麼大的秘密,我直覺會被殺死:「不用了。」

「別客氣嘛。麻煩妳這麼遠送過來。」

「再見。」

「啊,等一下!那個……禾子?」

「……為什麼知道名字?」

「新生入校參觀的時候,我是帶你們那組的導游。記得吧?」他把劉海撥開,在鼻梁上比劃了個眼鏡。

「啊……學長!」

「認出來了?」

「太好了。不會被殺。」

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也不是全無戒心。比起自己做了壞事,持有別人的秘密更加忐忑不安。我放學後換了路線回家,在學校裏偶遇也低著頭走開。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和伽樹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看見晴央,下意識想跑。伽樹說:「妳不跟他講話嗎?」我搖頭。他推我的肩膀:「這樣不行哦。不交朋友不行。快去跟學長打招呼。」在我逃跑之前,晴央來到我面前:「這條路不安全,學校的公告寫過了吧?妳家住哪裏?」我嘟囔著說出一個地址。他點點頭:「離我家很近嘛。我們一起回去?」

「不需要……」我小聲說。

「這是謝謝妳幫我撿到手冊。」

「我說不需要……」

「啊,這個牛仔布偶好可愛。他叫什麼名字?妳自己做的嗎?」

「……還給我。」

那之後,晴央偶爾跟我一起回家。他平常和普通男生一樣,衹是私底下更喜歡乾淨,忠於裙裝,不愛運動。有他在的日子,伽樹就消失不見。我漸漸抓到交往和談話的要領,交到了新朋友。那年冬天,爸爸被昇職,全家搬進了新公寓,我把伽樹封進舊紙箱放進了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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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遺憾的事,果然還是人無法得知自己的死期。衹有活著的計劃,卻沒有死的準備,怪不得人總缺乏安全感。

櫥窗裏�\著各式圍巾,伽樹對挑禮物很不拿手,苦著臉面對玻璃站著。倒影中的自己,臉頰消瘦,表情冷淡,右手護著隱隱作痛的胃部。生病的事,他沒跟母親說過,也不打算說。畢業之前,因為決定去旅行社工作的選擇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兩人本意都是好的——伽樹十歲時,父親丟下母親,他和兩歲的弟弟離去。為了養活兩個小孩,母親被迫做多份兼職。伽樹學會做家務,照顧弟弟,即使上了高中一次課外社團和修學旅行也沒參加過。拿回「出路調查表」的時候,看到上面寫著「無大學志願」時,母親失聲痛哭,邊打他巴掌邊罵沒出息:「存了這麼久的錢不就是想讓你上大學嗎?!為什麼連這點事都做不到?」

他也急得眼紅:「讓弟弟去上不就行了嘛!」

「一點都不考慮長輩的心情!」

「別哭了。找到工作不是好事嗎?我也有收入的話不是輕鬆多了嗎。」

「自作主張!跟你爸爸一樣!走開!不想看見你!」

「……我知道了。我搬出去就行了吧。」

他不想害母親傷心,也不想當壞人。為家人努力了這麼多年,他最怕聽到自己和父親一樣。畢業沒幾天他搬出家裏,只把每個月的薪水放進信封,趁母親上班偷偷放回信箱。因為怕被拒絕,連回信地址也不敢寫。

旅行社的工作並不輕鬆。工作環境自然不同學校單純,但他謙虛謹慎的工作,也逐漸融入新群體。臉長得漂亮,性格又討喜,朋友慢慢變多,也從接待室轉到資料室工作。就在這時被選中做旅行社的形象代言,廣告拍出不久就被模特經紀公司看中。他不認為模特的工作會很容易,但如果能學到新技能又可以賺錢當然是不錯的途徑。當年一起入學的朋友還是大學新鮮人,他卻已經換了兩份工作。他想告訴母親,又擔心局面尷尬,於是請永希代為轉告。

永希聰明懂事。她當晚替伽樹買了禮物送到他母親手裏:「伽樹跟我說啊,模特的工作要跑很多地方,不過還是媽媽煮的菜最好吃。」

她帶回一盒手工腌製的梅幹給伽樹:「我給伯母看你工作的照片,我覺得如果我不在,她一定會哭出來。你偶爾……也要回去看看吧?」

「休假不固定,工作又少。我想努力存錢,換個大房子。我弟弟現在還睡在我的臥室吧?我搬出來之前他要睡閣樓,冬天很冷,夏天又不通風。他很懂事,也不會跟我要東西。他那麼大的小孩都有電腦什麼的。我想買個新手機給他。」

「……這樣存錢很辛苦吧?」

「沒關係。」

當然不是一帆風順。公司中負責帶他的經紀人是已經過氣的藝人,不甘被觀眾遺忘,總是代替他回絕掉工作藉故宣稱新人配合度低,意圖取而代之。有一次伽樹去公司拿日程表,竟發現自己的工作被人換掉了。拍攝場地,閃光燈下代替他的正是經紀人。他目瞪口呆。公司的前輩嚴肅的對他說:「不要對工作太挑剔了。這些平面偶爾也要接。」

「我……沒拒絕。沒人跟我講過。」

「大概是溝通不足。你連續拒絕掉幾份工作,讓經紀人也很難做。」

「……」

並不是所有矛盾,都有解決之道。即使是輕喜劇的人生,也不全是好笑的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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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娘家在郡水擁有幾家便利連鎖店,幸好如此,父親被裁員後我們才不至於無處可去。

我上國中那一年,晴央考上都島的天本大學,又在那附近的美容院找到兼職,索性搬去都島,衹有週末回來臨倉替我補習,一起逛街,吃東西,去美容院。有好幾次店員把留了長髮的晴央當成我姐姐,他很開心,我於是不再叫他學長。我國中畢業時,他上四年級,�\課很忙。見面時間不多,也沒疏離的恐懼。但知道要跟媽媽搬到郡水時,還是哭著給他打了電話:「媽媽太過分了,完全不體諒我感受……」

「啊,可是如果去郡水,不就不能上臨倉的高中了嗎?妳好不容易才考上的……」

「我為了文科及格拼死背古文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別傷心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郡水那種鄉下地方,說不定高校不用考就可以上。我不想去都是笨猴子的學校啦。」

「喂,越說越過分了……」

「我的朋友明明都在這。鄉下都是暴力的野蠻人,我絕對會被欺負的……」

「不會的。如果被欺負了就告訴我。」

「哇——」

「別哭啦……」

我知道我不會有事,衹是想撒嬌以確認自己仍是被寵愛的。

整個高中,我幾乎都在便利店裏度過。雖然有幾個連鎖店,但為了節省開銷,店員都是自家人,連我也要被迫幫忙。貼標籤,搬貨品,寫「今日特價」板,記錄庫存不足五十的商品單,免費禮物包裝,收款,退款,聽客人抱怨……起初幾個月做起來還很新鮮,之後的三年根本是用盡全力在忍耐。跟城市不同,鄉村有另一套生活哲理和相處之道。步伐緩慢,設施簡陋,每個人的生活內容似乎就是四處散步並時刻停下來跟認識的人聊天。沒有時裝,沒有跑車,最高的建築衹有三層,就連最近的指甲護理店也要坐地鐵半個鐘頭。有一次我去臨倉玩,帶回一隻音樂電子狗,就被同學大呼小叫的欽羨了很久。

雖然如此,生活在善良又質樸的人群中,幾年下來,不但優越感,我連驕傲的力氣都沒了。

晴央衹有第一年常來郡水看我,確認我沒被欺負。他畢業後做了全職美容師,兼職家教,私人時間越來越少。我雖然仍打電話給他,但常常沒講幾句就要掛斷。高二的夏天,學校宣佈陞學考前會有修學旅行。我本來跟大家一起興致勃勃,後來發現竟然是去比郡水更鄉下的淨通山裏露營。半夜裏躺在帳篷內,身邊鼾聲不斷,我忍無可忍偷跑出去打電話給晴央。聽筒那邊傳來他睏倦的聲音:「出什麼事了?」

「我……睡不著。帳篷裏好熱。露營的地方蟲子又多。真想快點離開……」

「嗯稍微忍耐一下。妳有帶驅蟲劑嗎?噴在身上和帳篷上,不過要白天噴,化學藥品吸入太多對身體不好。實在睡不著也不要勉強。」

我聽見晴央打呵欠,和拉開檯燈開關的聲音,顯然是忙了一天剛剛休息。

那一刻,我清晰的意識到自己任性抱怨的行為無禮又幼稚。

「我真是……煩死了。」我對自己說。

「別煩了,天氣熱心情很自然會不好……」

「晴央。」我打斷他。天氣沒有錯,季節也沒有錯,衹是我一直以來懦弱又嬌慣,不甘落泊。

「嗯?」

「晚安。」

「哈?!」

「晚安。你現在去睡,醒來我就在你那裏了。」

「耶?!」

我掛了電話。

我決定考都島那邊的大學,回到臨倉去。決心努力的我,刻意沒對任何人說。便利店的工作更加賣力,薪水一分不少的存起來。�\課不能快速進步,但也儘量做到全勤。第二年春天,我偷偷北上去都島的合宇女子大學參加入學試。誰知,幾個禮拜後,我興高采烈拿回錄取榜單給母親時,卻遭到拒絕:「現在店里正缺人手,妳不在會很麻煩。不如明年再去上吧。」

「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明明考上了卻要當重考生?」

「把家裏的事丟下不管,太自私了吧?還不是因為有這些店,妳才能活到今天。」

「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隨便規劃我的人生也太過分了。」

一向沈默寡言的父親突然出聲怒斥:「說過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已經決定了!」

我賭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悄悄收拾好行李從窗口扔出去,一邊給晴央打電話,打算到都島投靠他。
 
忙音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聽筒中,是沙啞低沈的女聲:「喂?」

「……對不起,這個號碼……」

「你的電話,給。對不起我幫你接起來了。」

碰撞與摩擦聲後,是晴央的聲音:「禾子?怎麼了?」

「剛剛那是誰?」

「啊,這個……之前不是跟妳講我做了兼職麼。」

「家教?家教的學生?」

「對……」

「女朋友?」

「啊哈哈,最近才開始交往……」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妳很久沒打電話來,我正開始擔心。」

「為什麼?交女朋友還能穿女生的衣服嗎?」

「呃……」

「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吧?還沒看過你的衣櫃?」

晴央頓了一下,笑著說:「嗯。我還在想突然給她看會不會嚇她一跳。」

我止不住自己咄咄逼人的聲音,壞心的說:「她不會的。反正這世界上怪人這麼多。」

掛了電話,從窗口望出去,行李箱扭曲的躺在地上。那時,我隱約看見伽樹就在樓下仰頭看我,眼神像在說,好久不見,妳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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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nnchang04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