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

作者／水瓶鯨魚



You talk to me
as if from a distance
And I reply
With impressions chosen from another time, time, time,
From another time.

比起收禮，她更喜歡送禮。

因為針對什麼樣的人、挑選什麼樣的禮物、用什麼材質來包裝和看到對方拆禮物的表情，整個過程的樂趣猶如一場變化繁複、分寸拿捏得宜的調情挑戰，充滿高潮。

送禮，最怕不捨。

精挑細選的一支手機或一件內衣，如果自己也喜歡，若不是想多一件備份，就是捨不得送出去，送禮的樂趣一定減半。

因此，當挑選禮物的時間不夠充裕時，巧克力跟手錶，成了她最常選擇的項目。

這兩種禮物多半設計精美，樣式繁多，價格合宜，並且實用。既滿足她送禮挑選的樂趣，她也不會不捨。前者，因為不愛，她不吃巧克力的；後者則因為愛，幸好她一年365天戴手錶的次數屈指可數，偶爾對某一款式過度心動，都能勉強忍住欲望，不輕易備份。於是，她常送華美的巧克力給女人，送精緻的手錶給男人。大家皆大歡喜。

只是，在30歲那一年送出四支手錶禮物之後，她不曾再買過手錶送給任何人。

那一年送出的第一支錶，是在春天，給一個喜歡電影的年輕男孩。電影男孩比自己小五歲，兩個人曖昧了半年，始終跨越不了友誼的界線。直到情人節午後，電影男孩打電話約她晚上喝酒。或�\是因為電影男孩主動在這天邀約，也或�\是大街小巷情人節氣氛過度濃厚，莫名蠱惑起她表白的勇氣，約會前，她竟跑去買了支手錶。

她只記得選購時，不敢選價格昂貴的錶，怕顯得隆重，而且25歲的電影男孩也不適合戴貴重的錶。看了半天，選了麥可喬登的Swatch 藍色紀念錶，也不敢把包裝紙搞得太花俏，彷彿怕被看出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樣。

電影男孩收下百貨公司粗糙小紙袋包裹的禮物，笑著說：「什麼東西啊？」

她在人群擁擠、音樂吵雜、燈光昏暗的夜店低著頭盯著他的鞋子小聲回應。

「回去打開就知道啦。」
「情人節禮物嗎？」

電影男孩開玩笑地，她露出靦腆笑容，卻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後來，電影男孩還是常戴著前女友送他的黑色皮帶的手錶和她約會，理由是「習慣了」。她是30歲成年女性，自然心神意領，這段曖昧情誼，只適合停在友誼的線上。

那一年送出的第二支手錶，是夏末，一只有銀色盒子的Cartier手錶，給當時攝影師男友的禮物。雖然她已經向攝影師男友提出分手，男友苦苦哀求希望她再給自己一個月「留校察看」，她一時心軟，沒有回絕。那個月，剛好碰上男友40歲生日。她想了想，覺得該盡點「女朋友最後的義務」，還是很仔細去挑選了一份禮物。

攝影師男友生日當晚，足足遲到了兩個多小時，女人抱著包裝精美的禮物，獨坐在相約的酒吧，喝光一整瓶12%的紅酒，終於發現她跟攝影師男友的愛情時差，其實並不需要用一個月時間來證明。

和攝影師男友宣告分手後，她遇上另一個一樣比她小五歲，喜歡玩電吉他的男孩。

電吉他男孩的手錶是沒有錶帶的，每次做完愛，男孩就把丟在地上的牛仔褲找出來，把錶頭從褲子口袋掏出來看時間。

「為什麼不去配錶帶呢？」她好奇地問。
「不知道，總覺得找不到適合的錶帶呢。哎喲，久了，就習慣啦。」

電吉他男孩露出酒窩，邊說邊親密地摟住女人。

「妳看，這樣也不錯啊，好像掛錶一樣，有懷舊感呢。古代人不是都把錶放在口袋嗎？我覺得很浪漫。」

電吉他男孩確實擅長搞浪漫，從追求她，就不忌諱她比他年長五歲，玫瑰和電話裡唱情歌，樣樣不缺，甚至每天準時叫她起床，偶爾會特地跑來送早�\給她。遇到25歲男孩的浪漫，她無法不心動。

直到，25歲電吉他男孩背著她找到一條浪漫的愛情錶帶，那是一個18歲青春美麗的女生。30歲女人和18歲女孩怎麼競爭呢？她笑了。一日，在精品店看見一只AIKIO手錶，錶殼有一把紅色電吉他，跟男孩的電吉他一模一樣，她買來送給男孩當作生日禮物。電吉他男孩一看到就愛不釋手，他露出酒窩的笑容深深滿足了她送禮的心情，然後，她主動對他提出了分手。

朋友問：「妳好奇怪，為什麼分手，一定要送手錶呢？」
她笑：「可能代表一段美好的時光，已經消逝了。」
朋友又問：「那巧克力呢？」
她說：「甜蜜的記憶啊。」
朋友更好奇：「那為什麼不送男人巧克力？」

她差點笑出聲，也對，但男人多數不喜歡巧克力啊，她還是希望看到收禮者真正的喜悅啊。哎呀，太難解釋自己對送禮的心事，以及那些湊巧的時機。

只是，那一刻，她沒想過這幾支送出去的手錶會在同一個場合詭異相遇。那是半年後的事。

某夜，她和電影男孩在某個酒吧相約談一個電影音樂的企劃案，結果竟碰到電吉他男孩，原來兩個25歲男孩是舊識，三個人遂自然坐成一桌。

電影男孩跟電吉他男孩，當晚似乎特別有默契，一聊起電影和音樂，話題就停不了。她處在其間，一時不知所措，刻意翻起店裡的舊雜誌，眼睛忽然瞄到兩個男孩手上的手錶，一支是麥可喬登的Swatch 紀念錶，另一支是有紅色電吉他的AIKIO手錶……這一瞬間，女人更慌，埋頭用力翻�\雜誌，竟看見一篇攝影男友的專訪，一張大大照片，刊登著手腕上戴著 Cartier手錶的攝影師男友，那只銀色Cartier手錶比男人的臉還刺眼。

或�\事件太過離奇，那夜女人回家後躺在床上竟睡不著，卻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只是笑，一直笑，笑到睡不著。

那年年底，女人因為工作到香港出差，空檔時，她忍不住去逛了錶店，這一回，她不是為了幫任何人挑選禮物，只是閒逛，卻見一款深藍色的電子錶，是 Citizen剛上市的1481010有彩色閃光的電子錶，很適合去放電子音樂的夜店跳舞，光想到在夜間跳舞看著手錶的七彩炫光有多麼迷幻，她決定買這支錶送給自己。

而這只手錶，卻意外讓她在一個月後認識了一個跟她同年紀的30歲男人，是個在夜店放電子音樂的的DJ。在一起的時候，DJ男經常依戀地把她手上的1481010手錶拔下來戴在自己手上，跟自己無名指的結婚戒指並列。

她購買這只同款、顏色不同的1481010手錶送給DJ男，並不是因為想分手，只是這款手錶，當時在台灣還買不到，而她剛好再度去香港出差。

但，宿命有多麼奇妙？才出差幾天而已，當她把手錶給了DJ男，已經察覺這個已婚的DJ男有了新外遇。

「這就是第四支手錶的故事。」
「那麼，妳，下次戀愛還會送手錶嗎？」

朋友聽完四支手錶的故事，笑不可支，一點點同情的語氣都沒有。

她原本想開玩笑回應朋友：「好吧，那麼我下次送巧克力手錶好了。」

不知怎麼，心底，突然有一點點心酸。

沉默地抽著煙，空出拇指，她按一按自己左腕上的錶，轉出七彩的螢光數字。

朋友還在笑，繼續八卦語氣：「喂，我說真的啊，下次妳還敢送男人手錶嗎？」

她看著朋友，終於回答：「妳，覺得送時鐘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