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M】

■暱稱
說故事的人點開文字編輯軟體,為自己說了一個故事,說的時候他還未相信自己,敲完所有想得出來的方塊字,那些小小的謊言卻成了他深信的事實。

昔日在這樣炎熱的早上,他經常是浸泡在歡悅的果汁裡,那爍爍發亮的青春年少,已漸次在記憶中褪去形貌,模糊成一幅被咖啡打濕的油畫,在最孤獨的牆角裡沉默了。

他點起一根菸,在花麻麻的日照中探出窗口,從前他常在窗口張望他的情人,而今眼裡盡是寂寞而易怒的車輛,那嘴角總是泛著微笑的女孩,再也不遙遙趕到他的窗下,呼喚他的小名,只有母親會在樓下叫他,要他下樓填滿空洞而緊皺的腸胃。

然而他總是落坐在電腦前,任思緒盤旋在灼熱的省電燈泡下,茫茫然地移動滑鼠,跟陌生的網友親密對談,雖然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碰面。

說故事的人已說不出真實的故事,因為網路上沒幾個坦白的朋友,生活中也沒有幾件足夠真實的人與事物,一切的一切,都不如一片口香糖來得真實,嚼得沒了甜味,就一口吐在垃圾桶裡。

說故事的人為自己說了個故事,他很介意是否有人相信他的一字一句,因為他必需有足夠的話題,持續地消化寂寞。然而那麼親暱的網友,在網頁之間誠殷殷地關心他,卻在離線的同時,忘記他說過的每句話。

只記得他的暱稱,

只記得他的暱稱。

■從離線後的第三分鐘開始
液晶螢幕蹲坐在電腦桌上,彷彿一顆巨大的、只有黑眼珠的眼睛,將我含攝在牠的瞳孔裡。

妳沒見過我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為力,因而我歡悅地在網路的疆土中奔馳,與妳依著、偎著,即使一覺睡醒連妳的暱稱我都忘記。

我像條老狗般垂涎著另一隻狗的肉骨頭,依依戀戀地離開陌生的網頁,拉了一條棉被,裹住自己發寒的心。

日光未曾禮遇像我這樣自傲而自卑的遊戲英雄,牠冷漠地曝曬我實際的蒼白,對於我在網路上虛張的一切報以訕笑,我心虛地配合牠的笑聲,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傲慢而倨然地,痛痛快快笑得彷彿事不關己。

在白晝你們定義我,因此夜晚我就虛擬一座堅固的城堡,裡頭塞滿珍藏的寶物,那些上線時痛宰敵軍,離線後滑稽地消失成什麼都不是的什麼。

然而那是唯一能夠證實我的存在的、像是保證書般的東西,從離線後的第三分鐘開始,我又麻木成一個冷漠的男人,再友善的言語也無法取悅我,因為在網路上我是英雄,而在你們真實的判定之中,我只是你們平凡、沉默的路人。

■愛的勇氣
我們的愛情,跟常軌有點距離,卻又真誠得跟柏拉圖那麼靠近。

我們的相愛如此輕快而愉悅,時間早已證明我們相愛的真實性,我們在可能的不倫中真真實實地相愛,因而我發現︰所謂的道德,其實需要更新定義。

不要說不要說,我未曾聽說解釋能夠說明任何事情,我們的家人微笑地默�\我們的愛情,其他人的認同與了解,就顯得無足輕重。

那些捍衛傳統,卻無能力愛人的人們,他們的義正嚴辭多麼可憐啊!那只洩露了他們的寂寞,與忍無可忍的孤獨而已。

■想起妳就好多了。
翻了個身,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心跳微弱而急促地躍上喉間,窗外的雨聲讓我的驚悸更加真實,我點亮整樓的燈。

播了張覺得可以寧神的音樂,去廚房倒了杯熱茶,用最舒服的姿勢讓身子平貼在躺椅上,卻聽見母親在隔壁房裡沉甸甸的吟聲,那聲音聽起來好疼,我知道她也正在噩夢之中,掙不開那種慌。

雖然覺得有些吸不著空氣,還是點了根菸,腦子在單簧管的樂聲中喀啦喀啦轉動起來,妳天真的臉像是一張張畫片,從我們笑鬧的午后之間,跳進我的眼裡,那些燦燦發亮的下午從夜闇之中透出光來,我甚至記起妳說的一些笑話,那些笑話聽起來又笨又可愛。

嗯,想起妳就舒服多了,妳多汁的天真像爆米花般溢出奶油香氣,妳睡在我房裡的時候,我總是聞到一股淡淡的乳香味。嗯?妳這樣的年輕,真的就全部給了我嗎?

我知道我壞,貪得無饜地吸吮妳的愛情,面對妳的寂寞,卻只能跟妳聊電話而已。可是噢可是,我不會放開妳的,因為每每想起妳,我就像個小孩一樣快樂、一樣天真。

■她孩子般的眼�\
我的眼睛不再分泌�\水,頑強的焦慮取代脆弱的感傷,我的臉頰變得堅硬,正面迎向朝我襲來的困頓。

從街口灌進來的冷風刮開我的大衣,我不及遮掩,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
「喂……」狂風衝撞我的鼻息,我幾乎無法呼吸,可我的女孩在另一隻行動電話中,撒嬌地輕吐出聲,我知道她需要什麼,暗暗地將一聲嘆息嚥進肺裡。

晚飯吃了嗎?
吃了什麼?
喔……
妳現在在哪裡?
待會兒要去哪裡?

我累得想不出一句有意義的問話,因而從她漸次低沉而委屈的嗓音中,我知道她失落了。她是善解人意的,問候我之後,讓我草草結束通話。我把手機塞回口袋,緊緊裹住大衣,回家的路像是給拉得又細又長。

到了家門口,我罪疚地想起我的女孩,她在做什麼?想些什麼?剛剛掛斷的電話裡,其實想說的是什麼?
我沖了個熱水澡,弄了碗泡麵,手機傳來簡訊的鈴聲,可我直到喝完最後一口湯汁,打包垃圾完畢才接過來看。

「公,要加油喔,老婆愛你喔,ㄅㄅㄅ……」

我的疲憊給熱湯驅走大半,無法向任何人清楚說明的挫敗感也不再那麼明晰,撥了通電話給我遠方的女孩,她遲了好一會兒才接起。

「喂……」我舒服地剔著牙。
她在另一頭並不作聲。
「喂?」
當我又問了一句,才聽見她擠在喉間的啜泣聲。
我靜靜地聆聽,起初覺得有些掃興,然而當我想起她在心緒不定的當口,還惦著我的心情安慰我,那麼天真的溫暖與體貼,就像個小孩一樣。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眼瞼之間一陣酣暖,嘴角懸起一抹笑意。
我靜靜地聽著她的哭聲,用我最溫暖的聲音吹拂她的耳朵,想幾句滑稽的話逗她開心。
我閉上眼睛聽著她邊笑邊拭著�\水的聲音,夜裡的空氣仍舊溼冷,卻不再讓人覺得那麼沉重,我按了遙控器,播了張聲樂CD,趴在枕頭上,像是抱著她一樣,暖暖地將枕頭抱緊。

■夜這麼深
漸漸的,妳讓我在妳的電話中流浪,在夜裡焚燒慾望,我越來越盼,盼著妳溫暖的體溫、柔軟的身體、和灑在我肩上的髮,我寂寞得有如一條老狗,驚慌地對往來的人群狂吠。因為啊!我為妳看緊了我的身體,封鎖了燥熱的靈魂。

在這發疼的深夜,我的心情腫痛,聽著妳電話中暢然的語音,我不忍妳發現我的孤獨,我將寂寞壓在枕下,將孤獨裝飾成一種快樂。

一邊跟妳聊電話,一邊戴上妳給我的戒指,伏臥在我的單人床上,用身體覆�\妳已遠赴異鄉的體溫,即使夜靄已將它浸濕。
我想吻妳、我想咬妳,我想把妳深深地抱進我的身體裡。

■在深夜中醒來
為了要不要寫這封信,又跟妳吵了一次,在我們的情感,曾經愕然的斷裂之後,儘管那處微細的斷裂,只是短短的、不到24小時的時間。

雖然這次小吵更加的微細,然而我的錯愕卻更深了,因為在習慣的認識中,我們的情感應該是柔軟而黏膩的,只有智慧的體諒與包容,只有深深的思念與綿密如歌的愛意。然而,在這個突然清醒的夜半,我卻看見了那隱然不現的陌生與殘酷,一如我在浴室的鏡像中,所看見的那個陌生的自己。

■無法解釋
我躺在沒有熱水的浴缸,�\多人偷窺的寂寞裡,這是不可說的,噓……,無需理解的祕密。

我笑著跟她聊手機,說我從嘴角扯出一條蜥蜴,正在手上把玩,妳信是不信,呵,我承認那是我的故作姿態,噓……,這是無需理解的祕密。

我的髮絲結了霜,你們當做染了流行的髮色,那顏色其實是感傷的,卻像一種時尚而叛逆的扮演,然而要是你們明白我的偽裝,那我的寂寞,就不止是寂寞而已。

我試著從自我而孤獨的窗口,眺望遙遠的日光,但是我的女孩不再來了,她在異地盛開成一朵紅豔的薔薇,再不來到我熱情的窗下。

只剩下網頁間的幾個網友,用虛擬的機制濃妝豔抹,無法辨明真假的噓寒問暖。

■不夠
時光漸次由掌握之間流瀉開來,原來無論多麼有力的雙手,仍然握不住一點一滴。

這世界似乎只是一種欲望的幻現,在時光之流奔騰之際,如夢般改變著形貌,那些美麗的人們,也經不起這樣的幻滅與銹蝕啊!這世界的真實只有一件──沒有任何的人事物是足夠真實的,沒有任何一句承諾是足夠真實的。

我是這樣平靜的看著這一切,納受這些如夢般的朝日夕陽雨滴雷閃,連日光也是不可把握的啊!看著母親越來越無力的身子,我是怎樣心疼的想將她抱進懷裡;而頭髮已然全白的父親呀,請你請你長長久久的伴隨我們!

我在時光的階梯上踏行,越接近光芒就越是遠離了青春,我不再奢求愛情,在虛擬的階梯之下、現實的人生之上,那如蠱般的欲念,是這樣盲然的蠕動著。

請像一個朋友般愛我,我再經不起愛情的遷易,那種灼熱的情緒啊!是比一切還容易敗壞的,如一句在腦中閃過的詩句,如一方烈陽下的冰磚,不夠真實,不夠我安然信靠。

不夠。
不夠。

■天使的眼�\
星光是天使的�\滴,懸掛在在藍而透明的雲隙。
天使自早夕出發,在夜空點燃月光,那像是要滴下的光芒啊!照著我空白的記憶,儘管我的胸口是滿溢的嘆息。

那不眠的天使,從我的窗口探過身來,遞給我一隻玩偶,那是我遺忘的,童年時陪我入睡的人偶。

我的眼�\差些就這麼滾下,那是一位橡膠塑成的天使玩偶。
「睡吧!」窗外的天使說,「你還記得那種睡眠的……」

天使倏地飛遠了,祂是忙碌的,因為夜裡有很多記不得童年的人們,正在被褥間輾轉難眠。

我熄掉房裡所有的燈,在飽滿的夜風中,我像是聞到了楓糖的氣味,我想那就是天使的香氣。

我抱著玩偶走出家門,到便利商店買了鮮奶和麵包,在美術館前的廣場享用我的宵夜,一滴星光從月夜淌下,滴在我的膝頭。

我終於知道有人明白我的寂寞,那是多麼溫柔的夜啊!黎明時分我漫步回家,在一處酒吧門口,拾獲一支雪白而豐潤的羽翼,我將它插在胸前的口袋裡。

回家後我要將它當做書箋,夾在我童年最後一本,有關天使與精靈的童話書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nnchang040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